第87章 群架 这日一早, 陆文远和内阁其他三人正在阁中办公, 四下静悄悄的, 沈文斌站在傅潜身侧轻声请教,赵咏宁在将新近送来的奏章分门别类地码放。︾|金秋时节, 不时有飒飒清风从敞开的门窗吹进,院中的松树上偶尔有停留的鸟雀婉转啁啾, 越发衬得文华殿似一清幽圣地。
陆文远正凝神细看手中奏奏章, 却突听院墙外响起一阵人声, 喧嚷嘈杂之至,朝着这边来了, 阁中其他三人也听见了,都抬起头来面面相觑。 陆文远正想使人出去问问,是谁如此大胆, 竟敢在皇宫大内肆意喧哗, 却听那阵人声已在顷刻间转进院来了,立时变得清晰刺耳无比, 惊得院中鸟雀乱飞。陆文远还来不及反应,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跨进门来,乌泱泱带起一片烟尘,小小的内阁几乎要盛装不下。为首的两个,面上受了伤,青一块紫一块的,还兀自用手扶着腰间,后头的那些, 面皮上虽还好,但亦是弯腰驼背,口中哎呦不止。陆文远心惊不已,忙从桌案后头站起来道:“诸位这是怎么了?” 为首的一个嘬着嘴往地下“呸”地吐了一口血沫,本是为了表达愤怒,却因为用力过猛,牵动了嘴角的瘀伤,疼得嘶嘶抽气道:“陆大人,今日这事,你定得给我等一个交代!” 陆文远瞧这人生得浓眉大眼,颌下蓄了一部好黑须,认出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世清,再看另一个,文质彬彬,弱质纤纤,正是光禄寺主簿杜纯凝,本是个大好的白面书生,此时却带了一只乌眼青,道:“陆大人,正好今日你们内阁四人都在,就来给下官好好评评这个理!”说着,瞪了身边的王世清一眼,王世清也毫不客气地回瞪他。 身后众人一听这话,也纷纷跪了下去,却也不是全跪,坐的坐,蹲的蹲,还有弯腰弯到一半就僵在那里哎呦喊疼的,一时乱成一片,却都在口中哭天抢地地道:“下官等实在冤枉啊,求陆大人替下官做主啊!” 陆文远满头雾水,好容易劝止了他们,才从王世清和杜纯凝的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。 原来朱时泱自南巡归来后,仍是按照出宫前定下的规矩,每逢五、十日上朝。可南巡期间,虽有傅潜和赵咏宁二人监理国事,但毕竟不能与皇帝亲自执掌政柄相比,各部各司都攒下了不少事务,需得向皇上一一回禀。且朝廷如今政治清明,上下和睦,百官受到鼓舞,都于政务上用心,每日的要回的事也就越发多了,不上朝的日子,进宫回事的官员常常在乾清宫大殿外排队等候召见,连通政司都批复不及。 如此一两日还好,可如今朱时泱已回銮半月有余,每日等候召见的官员却只见多不见少,官员们见到皇上,叙礼问安就要耽误好一会儿工夫,朱时泱又是个不知紧慢的,喝茶、吃点心、午睡、偷懒,各种花样变了法儿地出,偶尔累了还要去御花园散散。他自己悠悠闲闲的倒不觉得怎样,只苦了那些回事的官员们,为了能早点见到皇上,每日起得比上朝时还早,候着午门一开,就撒丫子往乾清宫跑,稍去得晚了,就不知得等到何时去,风吹日晒饿肚子不说,一天的公事也全耽搁了,可谓是得不偿失。前些天就有人在午门前为了谁先进门谁后进门而争执起来,今日更好,干脆在乾清宫外动起手来了。 事情还得从光禄寺主簿杜纯凝讲起,他昨日留在部中清算近日来内廷采买所费,回家时已二更多了,吃了晚饭,又与娘子亲香了一番,睡下时已逾三更,是以次日就没有按时起来。他娘子心疼他连日来操劳,也没叫他,由着他睡到了天大亮,哪知杜纯凝本打算今日进宫面圣去的,不然昨日何苦在部中算到半夜,临睡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自家娘子,务必早些唤他起来,如今睁眼一看天都亮了,杜纯凝当即生了大气,只骂他娘子是头发长见识短,妇人误事。他娘子本是好心却挨了数落,一时气急,便卷铺盖回了娘家,连早饭都没给他做。 杜纯凝又气又悔,只得先动身进宫去,到乾清宫一看,又是一阵急火攻心,原来回事的官员早已在宫外的廊下排起了队,还有陆续赶来的。杜纯凝不敢再耽搁,忙上前站队,算算排在自己前头的官员,午后能见到皇上都是早的,搞不好这一天都得白耽搁,心里登时凉了半截。 恰这时好死不死来了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世清,穿着四品官服,挺着大肚,迈着方步,优哉游哉地走到前头去了。 杜纯凝见他不排队,正暗自奇怪,见他在前头与一位官员谈笑了几句,便插到那位官员前面去了。 杜纯凝又惊又怒,本就一肚子饥火,又见自己前头,站的是大理寺少卿王琼。王琼年逾古稀,本就有些糊涂了,偏又是个有名的慢性子,说起话来引经据典,唠唠叨叨,旁人能回三件事的工夫,他连一件事都说不完,更不知要耽误多少工夫。杜纯凝站在他背后本就有气,但自己起晚了,也只能认倒霉,如今王世清来得比自己还晚,却能站到前头去,他当然不服,当即扯着嗓子喊道:“你怎地插队?好不自觉!” 王世清听得这一声喊,分明心里有鬼,对方未曾指名道姓,他也回头看了看,见杜纯凝满面怒气地遥遥望着自己,本没想理他,但见身后也颇有几个不服气的,正阴沉着脸色盯着自己,便笑道:“本官未曾插队,是事先央求同僚帮忙占着位置的。”说着,对身后一人使了使眼色道:“是吧,林大人?” 林大人穿着正七品墨青官服,显见是他的属下,闻言连连点头,回头赔笑道:“是我与王大人约定好的,我早早来此排队,王大人带早饭过来,互相帮忙,互相帮忙嘛。” 王世清闻言,斜睨了杜纯凝,一脸得色。杜纯凝却见他们手里哪有什么狗屁早饭,分明是临时想出来的借口,便冷笑了一声,道:“那照你们的说辞,人人都能找同僚帮忙了?”说着,见王世清他们前头,有个同在光禄寺任职的官员正探出头来看热闹。 杜纯凝平日里虽与他不算熟,但为了逞口气,还是从队伍中走出来,大踏步上前招呼道:“李大人,来得可早,劳烦您帮我占着位置,早饭我却忘买了呢!”一边说着,一边已插到了那位李大人前头。 那位李大人愣了,王世清却听出杜纯凝这是在嘲讽自己。他平日在都察院里也算位高权重,哪个不与他趋奉,何曾被人如此嘲弄过,当即一个高儿蹦起来,怒道:“你一个从七品的小官,别给脸不要脸!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,就敢对本官出言不逊,还有没有尊卑高下了?” 杜纯凝毫不示弱,冷笑道:“万事只讲有理没理,什么尊卑之分,天王老子若是没理,我一样敢与他辩上一辩!你身为一介言官统率,却不能以身作则,有甚资格成日里弹劾别人?” 王世清道:“你……”一时语塞,憋了个大红脸,在满场官员面前好生下不来台,便逞气任性起来,上前就要揪打杜纯凝。杜纯凝虽生得荏弱,却不是个好惹的,毫不畏惧迎了上去,两人挥着王八拳,你来我往地过了两招,打得越发热闹起来,很快就都挂了彩,一个嘴角上挨了一拳,一个眼眶上被擂了一下,乌眼鸡似的,更加打个不住。周围人一看不好,躲的躲,劝的劝,还有特地围过来瞧热闹的,乾清宫外顿时乱成了一片。 朱时泱正在轩窗下同户部尚书核对太仓中新缴上来的税银,本来算盘就扒拉不明白,如今被外头一吵,更不知算到了多少,气得将算盘一摔,喝过桂喜来问道:“是谁在外头喧哗?” 桂喜出去看了一遭,当时众人正乱成一团,实在看不分明,桂喜又不敢耽搁久了,便只好先回来禀报道:“回皇上,好像是有几名官员打起来了。” 朱时泱一听这还了得,乾清宫外连大声喧哗都是严令禁止的,如今竟然动起手来了,这班臣子如此猖狂,来日还不得打进自己的寝宫里去?当即厉声吩咐道:“当真是吃了豹子胆了!把闹事的都给朕拿下,就地各打二十板子,看谁以后还敢在朕跟前放肆!” 桂喜领命,退到殿外一挥手,招来十几个锦衣侍卫,上去团团把众人给围住了。杜纯凝和王世清正打得痛快,拉架劝架的正求得气苦,瞧热闹的正兀自看得入戏,谁也没有注意到包抄过来的锦衣卫。 桂喜皱着眉头,一声令下,锦衣卫们哪管许多,甭管是打架的劝架的还是幸灾乐祸的,全都三拳两脚拿下,扭住摁倒在地,一时竟有十余人之多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,板子就携着风声虎虎而下,乱打了起来,不一会儿屁股就都开了花。这才被典刑侍卫死猪一样拖着,扔到乾清门外去了。 挨罚的人哭爹喊娘地叫唤了一会儿,痛处缓过来了,便渐渐琢磨过味儿了,敢情是替人受过,好不冤枉。那杜纯凝和王世清也算是明白人,挨了打冷静下来,虽还有些互看不顺眼,但趴着一合计,今日的遭遇,根源还是在皇上处理不完政事上。皇上若是能将政事理得分明,还用得着咱们每日进宫排队等候召见吗?若是不必进宫排队,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。 那皇上为何处理不完政事?众人各自想了一回,便也明白了,问题自然是出在早朝上,千年传下来的规矩,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,君臣共处一室,大臣得以将政务集中汇报,不致出现同一件事重复回禀多次的状况,皇上则当场作出批示,既省时又省力。可如今皇上五日一朝,其间攒下的政事一时根本回禀不完,皇上又不是个勤政的,累了就要下朝,没轮得上回禀的大臣,就只能到乾清宫外等候召见,如此又将后来的事也耽搁了,这样下去,只会一日拖一日,将政务积压得更多罢了,焉能不出乱子?实在得想个法子,让皇上勤上早朝才是,众人这才含伤带痛,互相搀扶着来至内阁,请陆文远拿个主意。 陆文远听罢原委,看着面前一群乌合之众,只觉哭笑不得。内阁其他三人也纷纷转过头去,用袖子遮着脸偷笑。王世清和杜纯凝此时却已统一了阵线,一个歪着嘴,一个瞪着乌眼青,齐齐将矛头指向了陆文远:“陆大人,你身为我朝首辅,平日里见皇上的机会远比我们多,理应时常提醒皇上勤上早朝才是,难道事事都要等言官来说不成?” 陆文远何尝不冤枉?乾清宫外排队的事他早就听说了,也知是皇上早朝太过疏懒的缘故,颇为此苦口婆心地劝谏过朱时泱几次,但朱时泱每次都不答应,不是推脱刚刚回宫还没有休整好,就是陆文远正说着,他就转头去做别的事了,满脸的不情愿。 陆文远跟他南巡了一遭,每日起居在一处,也知道皇上不愿起早,每日辰时能起来就已算早的了,何况是天还不亮就起来上朝。陆文远当下便只得苦笑,道:“二位说的是,可我何尝没有劝过皇上,只是皇上不肯听罢了。二位也知皇上如今才刚南巡归来,不宜太过劳累,且从去岁开始才临朝问政,理应慢慢适应,不宜操之过急。” 杜纯凝和王世清却大不同意。杜纯凝向来嘴上厉害,哼了一声道:“陆首辅是蒙皇上恩典才坐到如今位置的,自然应该向着皇上。政务算得了什么,天下苍生的福祉更不算什么,只有紧着皇上的性儿胡闹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沈文斌向来忠于陆文远,一听就要发作。陆文远忙拦下他,只是低头不语。王世清身为言官,嘴上亦不饶人,道:“连皇上都劝不动,还要你这个首辅做什么,岂不是有忝居高位之嫌?下官虽无能,手下却也有几位言官,今日这事,首辅大人需得给我等一个交代,早日劝得圣上勤上早朝,否则,别怪下官集结手下弹劾于你!” 此言一出,别说是陆文远,便就是内阁其他三人,一时也变了脸色。谁不知言官之舆论尤其可怕,是以被□□朱元璋用来监督朝中官员,风闻言事。任你位高权重,若是被着实参上几本,也够头疼一阵的,只因言官们的弹章,不是送到皇上跟前便了,而是要抄录在邸报上,下发给京城并地方各级官员看的,一旦受到言官弹劾,需得写奏疏申辩,否则就等同默认,要在所有大明官员面前出丑。 陆文远自做首辅以来没少吃过此类苦头,此时不敢不服软,忙对二人好言相慰。那杜纯凝与王世清二人却得了便宜卖乖,仗着自己占了几分理,便欲把委屈全发泄在陆文远头上,只梗着脖子不说话,再加上那些被连累的官员在后头哎呦连天的,内阁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。 陆文远正自没个计较,此时却见桂喜一脚从门外踏了进来,乍见内阁里的情景,也愣了一愣,才绕过满地跌坐的官员,来到陆文远跟前躬身道:“陆大人,敢问这是怎么了?” 陆文远苦笑着把原委与他说了一遍。这事桂喜本就知道,当下将陆文远拉到一旁来,低声道:“大人不必兜理他们,都是自己做下的孽,难道怨得别人?今早才刚挨了皇上一顿打,谅他们也不敢胡来,只是说嘴逞个一时之气罢了。”说着,又喜滋滋的对陆文远道:“奴婢此番前来是给皇上传话的,皇上让大人散堂后不必回府了,今晚就呆在宫里。” 桂喜是朱时泱身边第一个心腹人,朱时泱向来信重于他,故而并不将与陆文远相好的事瞒他,回宫以来,也全靠他在二人之间周旋传话,倒也从没出过什么岔子。陆文远亦信任他,当即表示自己会听从皇上安排。桂喜便退了出去。 杜纯凝和王世清等人见桂喜前来,情知他是皇上跟前的人,又见他与陆文远背过身去,低低密语,不禁十分好奇。见桂喜走了,便问陆文远:“大人,桂公公方才有何事吩咐,可是皇上遣他来的?” 陆文远被如此一问,不好回答,却心中一动,有了计较。略想了想,便更加计上心来,抿着嘴笑了。众人见他如此,越发问个不住,陆文远也不回答,只笑道:“诸位今日来请我去劝皇上勤上早朝,实在是心系社稷所致,既是如此,陆某怎能辜负大家一片为国忠心?明日寅正时候,诸位在午门外等候即可,陆某定让诸位有朝可上,再则也烦劳诸位奔波几趟,把这消息告知朝中其他官员,陆某先在此谢过了。” 杜纯凝和王世清等人一听,皆面面相觑,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,何以方才还十分为难,转眼间却敢许下这承诺?内阁其他三人也面露惊奇之色,陆文远却笑得坦然。杜纯凝和王世清便也不好再闹,将信将疑地去了。陆文远等人继续专注于公事。 |